【六七暴動】1967年7月號明報月刊文章:「中共會不會收回香港」

以下文章內容由「世代懺悔錄:香港前途考古札記」提供,特此鳴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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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《明報月刊》第二卷第七期(1967年7月)

頁卅四至卅七

丁友光:中共會不會收回香港

本港在這幾個月內,由於左派製造動亂,使香港市民人心惶惶,很多人都有中共要收回香港的疑慮。本文針對此問題,根據可靠資料,進行客觀的分析。結論是:我們不要為謠言所恫嚇,不作不必要的緊張,因為,中共暫時不會收回香港。

香港事件發生之後,中共外交部副部長羅貴波(中共中央委員),於五月十五日向英國政府提出了「外交部」的五項要求。在這以後,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,配合左翼「鬥委會」的活動,展開了猛烈的宣傳攻勢,大肆製造混亂現象,甚至違背「人民日報」的社論精神,公然提倡武鬥,及非左翼教條主義陣線的老百姓,帶來了一定的精神威脅。

那些刊載過「黑幫分子」的文章的所謂香港左翼「正統」報紙,以及那些以黃色小說和黃色架步廣告「掛帥」而自命為「革命」的報紙,在最近一個月內,利用中國大陸反英集會的事件,以及廣深線列車上的反英標語,大肆渲染中共要採取「解放香港」的行動,要派解放軍過深圳橋來,從而給香港籠罩上恐怖的氣氛。許多平時不大注意政治問題,對中國大陸實際情況缺乏了解的人,因這種恐怖氣氛的威脅,感到徬徨不安,甚至打算重新找一個「世外桃源」。

面對這種情況,我們覺得非常必要根據我們所掌握的中共資料,對當前香港的局勢進行冷靜客觀的分析,以澄清一些大家所密切注意的問題,例如:中共對香港的基本政策,中共是否要對香港採取軍事上的行動。


—中共暫無收回香港的意圖—

這一個多月來,北京的「人民日報」,就香港事件發表了兩篇評論員的文章,即五月二十五日的「英帝國主義在玩火」和六月十三日的「組成浩浩蕩蕩的反應抗暴」;此外,於六月三日發表了一篇題為「堅決反擊英帝國主義的挑釁」的社論。

從這三篇東西,我們大體上可以就中共對於香港的基本政策有所了解。以最早發表的「英帝國主義在玩火」而言,他除了要求英國政府答覆中共提出的「五項要求」,叫喊「血債血還」一類的老調之外,絕無表示要收回香港的意向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篇評論曾經提到:「向英帝國主義進行總清算的日子,是一定要到來的。」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以這句話為幌子,大喊中共就要收回香港,這是很可笑的行徑。事實上「人民日報」評論員所說的「向英帝國主義進行總清算的日子,是一定要到來的」,恰恰意味中共並不急於要收回香港;換句話說,在中共當局看來,「向英帝國主義進行總清算」,不是馬上要辦的、而是將來才要辦的事。假若中共當局要改變過去對香港的穩重政策,立刻採取收回香港的行動,「人民日報」評論員的文章便這樣寫了:「向英帝國主義進行總清算的日子到來了!」或者這樣寫:「向英帝國主義進行總清算,是時候了!」然而「人民日報」的評論文章卻沒有這樣寫,這不是表明中共暫時沒有改變香港社會制度的願望嗎?

再以社論「堅決反擊英帝國主義的挑釁」而言,它雖比「英帝國主義再玩火」一文的用詞稍為激烈一點,但是它仍然沒有什麼對香港採取新的行動的內容。這篇社論號召香港左翼人士組成反應陣線「勇猛地向着萬惡的英帝國主義展開鬥爭」,他說:「不管英帝國主義目前在香港多麼囂張,多麼猖狂,只要香港的外國同胞進一步團結起來,組織起來,結成浩浩蕩蕩的革命隊伍,展開波瀾壯闊的反帝群眾運動,就能夠形成一個真正的革命的銅牆鐵壁,這是應帝國主義所絕對打不破的。」這段話表明中共當局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而不是當事人的立場,給予香港左翼人士一定的鼓勵,但沒有暗示要收回香港的意圖。

六月三日的社論,號召香港左翼人士,要在工人和青年學生中,進行深入的組織工作,並通過他們「採取一切可能的行動,向英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發動強大的反擊」;不過社論所強調的香港左翼人士的中心工作,不是什麼「武鬥」,而是「大張旗鼓地,千軍萬馬地揭發和宣傳英帝國主義一百年來在香港犯下的滔天罪行」,以使「香港的同胞」,「徹底地認清侵略成性的英帝國主義的反動腐朽的本質」。

總而言之,人民日報「六‧三」社論以及其它兩篇文章,顯示中共當局暫時不會採取行動收回香港,它祇是要求香港的左翼分子,主要在宣傳工作方面進行反英的鬥爭。

另一方面,從中共暫時的經濟、政治利益去衡量,中共當局沒有立即收回香港的必要,因為:

(1) 香港是中共爭取外匯的重要城市,它使中共每年獲得了約二十三億港幣的外匯;(2) 香港是中共進行對外貿易的重要基地,它可以通過香港售出大量的外匯,也可以通過香港直接或間接向加拿大、澳洲購買糧食;(3) 蘇聯對中共停止技術設備援助之後,香港成為中共向西方購買技術設備及其相應資料的中心站之一;(4) 香港是向海外宣傳「毛澤東思想」的前哨站;(5) 香港是中共搜集西方國家及台灣的政治、經濟、軍事情報的重要城市。


—並無「升級鬥爭的姿態」—

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,一再強調他們要向香港英國當局進行「升級鬥爭」,並且一再表示有七億人民「作後盾」。可是,到目前為止,中共當局並無擺出「升級鬥爭」的姿態,這有下列事實作根據:

第一、中國大陸沒有普遍的、十分熱烈的反英集會。

中國外交部的五項要求提出後,北京於五月十八日舉行了一個反英集會。參加這個集會的「群眾」,僅有十萬人,在北京來說,這是小規模的集會。與北京過去舉行的反美帝、反蘇修、援越抗美等集會相比較,它顯然遜色得多。

在這個集會上亮相的中共高級負責幹部,有周恩來、陳伯達、陳毅、謝富治、廖承志、羅貴波等,在會上講話的,是中央政治局排名最後(第25 )的謝富治,被它地位高得多的周恩來、陳伯達、陳毅,特別是周恩來並未發表講話。此外,參加這個集會的解放軍高級將領,只有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店北京衛戌區司令員傅崇碧附送的。從這些情況看,中共當局似乎無意在政治上、軍事上給英國當局太大的壓力,以避免將中英外交關係推向過分極端的路上。

我們還要特別指出,北京的「五・一八」集會之後,上海、廣州、哈爾濱、拉薩等地,曾舉行了類似的反應集會,可是他們遠沒有紀念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」發表25周年的集會那麼熱烈和隆重,他們給人的印象是「過場」性質的。假若中共當局要擺出對英國「升級鬥爭」的姿態,實是輕而易舉,至少他會發動各大中城市進行連續性的反英示威遊行。因為:(1)目前各城市的高等院校沒有上課,中等學校學生無書可讀,他們盡可能把示威遊行當政治課或者作為「副業」來幹;(2)各地紅衛兵不停地發生嚴重武鬥事件(「人民日報」為此發表了「立即制止武鬥」的社論),中共當局可以反應示威遊行轉移他們的視線,減少武鬥;(3)大陸的各階層人民,早已熟練遊行示威,叫口號寫標語的一套「硬功夫」,中共當局只要一聲令下,要他們每天吃飽飯上街遊行,以叫喊反英口號代替完成生產任務,看來他們不會不樂意接受。然而,中共當局卻避免這樣做。

第二、「人民日報」有意冷淡香港事件的氣氛。

受毛澤東集團控制而作為中共中央機關報的「人民日報」,不可避免地對香港事件作了連續報道。不過,「人民日報」的報道,要比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差勁得多;而且它的報道中心,在於「講話」、「二月提綱」、「五・一六通知」、「座談會紀要」等所謂「國內重大問題」,而非香港事件。

值得注意的,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,極力渲染所謂香港英國當局殘酷迫害「愛國同胞」,每天刊載了大批的有關圖片。「人民日報」卻沒有採取一致的步調。據我們的初步統計,從五月十五日以來,「人民日報」刊登過二章關於「香港事件」的圖片,一張是所謂「愛國同胞」在香港警察的囚車上高呼口號,另一張則是中共稱為「愛國同胞」的人手拉手在香港中區叫喊口號,有關香港英國當局的什麼「殘酷毆打愛國同胞」的照片,「人民日報」從沒有刊登過。

我們知道,前幾年,中共在莫斯科的留學生赴斯大林墳墓獻花受蘇聯警察毆打時,「人民日報」刊登了不少有關留蘇學生流血、蘇聯警察毆打留蘇學生的照片。中共當局還特地將受傷學生送回北京飛機場,讓北京的人「親睹」所謂的「血淋淋的事實」,以便激起人民強烈的反蘇情緒。

假若中共當局要擺出對應「升級鬥爭」的姿態,中共當局盡可利用「人民日報」大量刊登所謂「愛國同胞」受港英當局「迫害」的照片,甚至可以把在香港與警察發生衝突時受傷的工人、銀行職員,送回深圳、廣州或北京,來一個「戲劇性」的表演。

中共當局之未能採取這些措施,無非是避免大陸「革命造反派」激烈過分的反應情緒,避免「革命造反派」強調「解放香港」的問題,把自己夾於尷尬的境地。


第三、與香港問題有特別關係的中央負責人保持緘默。

五月十五日以來,中共的高級負責幹部,就香港事件發表講話的,只有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、「北京市委革命委員會」主任委員謝富治,「北京市革命委員會」副主任委員吳德(前北京市代理市長),以及陳毅。前兩個人與中共的外交工作無關;陳毅對香港事件發表的談話,是在阿富汗駐北京大使館的宴會上,而談話的內容不脫「一切嚴重後果,必須由英國政府承擔」的老調。這三個人的出場講話,給人的印象只是為了應付「革命派」,而不是真正要與英國當局開展什麼嚴重的針鋒相對的鬥爭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,中共當局不僅沒有讓主管外交工作的陳毅(中央政治局委員,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事辦公室主任,外交部部長),在反英集會上正式發表有關香港事件的講話,同時「國務院總理」周恩來一直保持緘默。誰都曉得,周恩來是中共外交問題最高的、最重要的決策人之一,他在「外交戰線」上不自然了多少起,反美的、反蘇的演講作了不知多少次,唯獨沒有就目前的香港事件演一齣戲。人們也許不禁要問,為什麼當一九五六年九龍騷亂事件發生時,周恩來兩次約見英國駐北京代辦歐念儒,向英國政府提出抗議;今天,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一再叫喊「祖國七億人民作我們的後盾」的時候,周恩來卻保持緘默?這個問題不難理解,因為目前中國大陸處於大動亂的非常時期(即所謂社會主義經濟基礎已經基本解決後的大變革時期),處於「造反派」要「不斷革命」的時期,不讓「國家」的發言人和外交部的最高負責人,就香港事件發表強硬的講話,一方面是為了避免「造反派」的過分激烈的反英情緒,另一方面則避免嚇跑了敏感的香港英國官方人士和外國資產階級。

這裏還要一提的,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羅貴波,在五月二十二日召見英國代辦時的談話,在用詞方面十分慎重。羅貴波說「英國政府必須立即停止對香港中國居民的迫害,並且對中國外交部聲明中的五點要求迅速作出答覆」。他之所以不使用「立即答覆」,甚至「全部接受」、「無條件地接受」的詞句,顯然是與中共當局暫時不對英國政府採取「升級鬥爭」的策略有關。


—解放軍暫不會過深圳橋—

過去一些日子裏,香港居民有這麼一個疑問:「解放軍會不會很快過深圳橋來?」現在,事實已經擺得很明白,中共暫時沒有收回香港的意圖,亦沒有作出對英國「升級鬥爭」的姿態;既然如此,派遣解放軍到香港來,自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事。

解放軍過不過橋來,決定於兩個因素,一個是中共對香港的基本政策;一個是中共武裝部隊內部的團結鞏固與否。前一個問題無需再加討論,後一個問題我們有加以說明的必要。

根據我們所掌握的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內部材料,以及各地紅衛兵的報紙,中共的中央一級軍事領導機關以及各地的武裝部隊,目前處於比較混亂的狀態中。作為軍事統帥的林彪,儘管控制了中央軍委會,並在相當程度上掌握了解放軍的總參謀部、總政治部,與極少數的地方軍區(如濟南軍區)。可是林彪對解放軍各軍種司令部,特別是空軍司令部、海軍司令部、裝甲司令部的控制,還有一些困難。至於地方軍區,林彪集團的控制力就更差了。

由於中共傳統的軍事體制的影響,地方軍區往往與中央分局或地方黨委結成有機的一體(地方軍區的第一政委或委員,絕大多數為中央分局或地方黨委第一書記),因此當毛林集團要解決地方黨委的奪權問題時,便嚴重地牽連到地方軍區領導權問題。有些地方軍區負責人,因歷史的關係和利害關係,與地方黨委(或中央分局)負責人串聯一起,抵制毛林集團,形成「獨立王國」的軍事割據局面(如成都軍區與西南局、四川省委)。

在這種動亂的局面下,無論集團所直接掌握的軍隊,一方面要應付抵制「文化大革命」的地方軍區,以及紅衛兵的武鬥,一方面要擔負繁重的備戰任務(如烏蘇里江地區與台灣海峽的戒備工作);這樣,毛林集團很難在國內的局勢仍然十分混亂之下,輕易對香港採取軍事上的行動。

在說,長期與香港英國駐軍對峙的廣州部隊(即廣州軍區,主要是廣東省軍區駐守惠陽地區的四十二軍),目前的情況十分混亂,有些軍隊人員在廣東「省革聯」控制的「廣州日報」發表文章,支持「省革聯」對廣東省委的奪權;有些軍隊人員則在「南方日報」發表公開信,反對「省革聯」,聲言要「重新奪權」。廣州軍區負責人要應付軍隊內部的武鬥,紅衛兵與軍隊的武鬥,已經忙得不可開交,這樣,似難考慮對香港的軍事行動。


—香港居民應注意兩個問題—

我們前面一再強調,中共當局暫時沒有「解放香港」的意圖,沒有對英升級鬥爭的姿態。香港居民只要對這些事實有所認識,相信都會冷靜下來,不再為謠言所恫嚇,不再作不必要的緊張。

不過,今後香港左翼教條主義報紙,相信仍會發動新的宣傳攻勢,以阻撓局勢的安定。面對這種挑戰,香港居民應該而且一定會注意到下列兩個問題:


第一、從「人民日報」有關的文章看,香港的五月騷動,與中共有關的中央部門,沒有什麼直接的、密切的關係,中共當局對香港左翼分子的「左」傾盲動主義,未給予實際的熱情支持,因此香港的局勢暫時不會有太大惡化。香港的左翼教條主義報紙,特別是那些以黃色小說和黃色架步廣告「掛帥」的報紙,儘管擺出中國共產黨「發言人」的姿態,但他們絕對不能代表中共當局,他們的言論常常歪曲了「人民日報」社論和評論員文章的精神,香港的居民應該提高識別能力,不要上當。


第二、廣州至深圳的列車,寫有「解放香港」的標語,這是中國大陸「造反派」所講的,中共中央或中共「政府」從來沒有提出「解放香港」的口號。香港居民應該了解,「革命造反派」並不代表中國共產黨或中國共產黨的「政府」,「革命造反派」的某些激烈的反英行動或反英口號,不是中共對香港基本政策的反映,因此對於大陸「革命造反派」的某些行動,我們不必去理會,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中共中央與中共「國務院」的真正態度。目前,中國大陸的社會秩序雖然較為混亂,但中共當局如何解決香港問題,一定會經過中共中央的有關會議討論。對上海的安平事件的處理問題,中共尚且要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討論,「解放香港」這樣嚴重的問題,是不會任由「造反派」盲幹,中共高級負責人中,還是有頭腦冷靜的人。

附註:中共向英國政府提出的五項要求為:一、立即接受香港中國工人和居民的全部正當要求;二、立即停止一切法西斯措施;三、立即釋放全體被捕人員;四、懲辦這一血腥暴行的兇手,向受害者道歉,並賠償一切損失;五、保證不再發生此類事件。

一九六七.六.一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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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明報月刊》第二卷第八期(1967年8月)

香港騷動與香港前途 — 文化界人士座談會

召集:「明報月刊」編輯部

出席者:丁望、王世瑜、衣其、周青、胡菊人、高雄、項莊、簡而清、戴天(筆劃序)

紀錄:陸離

日期: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


那應該不是一次很正式的座談會,因為大部分出席者原來是為相見而來,為談笑而來。每一個人,每一句話,差不多都是帶著笑容講出來的。座談者的面上沒有恐懼,沒有皺眉,儘管消息傳來,灣仔已經封鎖,而且入夜之後,除了的士,就在沒有別的路上交通工具了。香港依然在不安之中。

這本來也應該是一次十分正式的座談會,因為出席者沒有一個,不是由「明報月刊」編輯部邀請而來。而撥冗光臨的出席者,也百分之百的確是在百忙中抽空前來參加的。所以儘管每一個人每一句話都是一邊笑著一邊講出來,其實句句笑談,都十分嚴肅。

這次座談會,「明報月刊」是召集人,但也只是召集人而已,座談會中所講的一切,並不代表「明報月刊」的意見。同時,每一位出席者的發言,也只是代表他本人作為香港市民一分子對此次騷動的看法,並不代表個人的工作機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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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菊人:到底香港的左派分子,是否真如一般人所說,他們是陶鑄派?抑或是劉鄧派?究竟他們為什麼要搞起這場騷動?

丁望:許多人都說,香港左翼陣線的領導人,是「劉鄧派」 「陶鑄派」,是「陶鑄的親信幹部」。這種說法與事實不大相符。據我所知,香港的地位,在中國內部組織的編制中,相當於「中央直轄市」,即香港的地位與上海、北京或廣東平行,因此香港左翼機構領導人大多由中央有關部門直接委派,如作為國家機構的新華社、南洋商業銀行(中國人民銀行的海外機構),以及作為公私合營的中國銀行的主要負責人的任免,不與廣東省為發生直接關係。有人提到,新華通訊社香港分社某負責人是東江縱隊出身,因此認為他們是陶鑄的親信幹部,這種說法自然站不住腳。東江縱隊是「解放」前,廣東的一支地方武裝部隊,這支隊伍的主要領導幹部尹林平、楊康華、曾生(尹為江西人,長期在廣東搞地下工作,楊、曾為廣東地方幹部)等,在陶鑄(湖南人,南下幹部)主持反地方主義運動時,遭受很大打擊,以後亦一直遭受以陶鑄、趙紫陽為首的南下幹部的排斥。至於劉少奇系統的幹部,主要以「一二・九」「民先隊」及原「北方局」幹部為核心。鄧小平系統幹部則以原「一二九師」和「第二野戰軍」幹部為基礎,劉鄧向來並不插手香港的具體工作。

在我看來,香港的左翼領導人,既非劉鄧系幹部,他們的「左」傾盲動主義又未獲毛林集團的實際支持,所以他們在孤立無援之下,走向了失敗的道路。

戴天:剛才丁望先生引述了許多詳盡的資料,證明香港的左派分子與劉鄧派無關,這是知歷史淵源、組織系統而得的結論,極有見地和價值。但我以為:香港的左派分子,在本質上是劉鄧派,這可由他們的生活態度得知。至少,他們會在某些看法上與劉鄧派吻合或趨向劉鄧派。因此,為這個理由,也許是別的理由,他們就發動了這次暴亂。

胡菊人:我也認為,一般人之所以說他們是劉鄧派,並非是指他們與劉少奇及鄧小平兩人的關係而言,而是指香港左派分子的生活方式而言。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,毛林派口口聲聲說要打倒「黨內走資產階級道路的當權派」,所謂走資產階級道路,就某一方面來說,也就是指的生活方式。香港左派分子,他們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就了這麼些年,他們平日的生活作風,顯然不是目前的紅衛兵所能放過的,如果在大陸,他們必然會成為被清算的對象。

據我個人的看法,這次騷動顯然與文化大革命有關。文化大革命是「轟轟烈烈」的奪權運動,也是「波瀾壯闊」的「改造靈魂」的運動,香港的左派分子,無論如何是不能置身事外的。假若他們「按兵不動」,第一,他們可能被大陸當局召回清算,或在將來要受清算。第二,大陸的文化大革命,致力宣揚毛澤東思想的戰無不勝的威力,要「造反」、要「革命」,香港左派不得不表現他們對毛澤東思想的忠心,不得不表現他們的「革命積極性」。第三,在文化大革命中,大陸幾乎每人都捲入了戰鬥的漩渦裏,因為你不清算別人,別人就清算你,不鬥爭就是被鬥爭,是以,香港左派也不得不鬥爭。而鬥爭港英是最聰明的辦法,因為在自己陣營內可彼此免鬥,又可團結一字,對付所謂「英帝國主義」。鬥爭港英,如果他們取得勝利,他們認為可以給中共「立功」,將在澳門一樣,這是積極的一面。如果此積極目標不能達到,他們可以得到消極性一面的好處,即可藉此表現他們是毛澤東的擁護者,因宣揚毛澤東思想而「受迫害」,希望藉此取得中共的同情與支持。在「受迫害」的藉口下,當然不會被召回大陸清算,因為他們要為「反迫害」而「戰鬥」呀!

簡而清:從種種跡象看,中共顯然未有直接指揮這次「暴亂」。「人民日報」的社論,也是說要他們自己去鬥爭,說這是「香港愛國同胞」的事。據我看,除上面菊人兄的分析外,尚有一點我想補充的,就是大陸文化大革命的形勢,直至今日還不知鹿死誰手,而香港左派又勢不能不有所行動。造成鬥爭「港英」的形勢,他們自己可以「鬥」而待變。因為在鬥爭「港英」的口號下,他們可以避免一個非常尷尬而又逼切的問題,即是:他們可以掩飾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歸向何派的立場。他們這次鬥爭,故非大陸上毛林被鬥劉鄧派,又非劉鄧派鬥毛林派,而是鬥「港英」,將來文化大革命無論是毛林派勝,或劉鄧派餘,對他們都有利。不然的話,假定他們現在歸向毛林派,萬一劉鄧派勝了又怎麼辦?如果他們站在劉鄧一邊,也發生同樣的問題。對外鬥爭,真是最好的「錦囊妙計」了。

衣其:我就不明白,其實「人民日報」社論很早對香港事件所表現的態度就非常之弱,何以此地的左報,一有「人民日報」寫輪出現,提及了香港,就要出號外,大叫大嚷呢?

丁望:那是因為他們不懂中共的實情,以為中共會幫他們,自然要出號外了。其實解放軍哪會說來就來?

目前中共的軍事形勢構思於一九五九年前壞得多。在它的北線,面臨着蘇聯外貝加爾軍區、土耳其斯坦軍區、西伯利亞軍區和遠東軍區的軍事威脅(當然還包括「蒙修」的騷擾);它的南線,與越南、泰國、緬甸針鋒相對;它的西線,需要防備印度的襲擊;它的東線,隨時要對台灣、沖繩作戒備工作。現在中共的兵力,至少有四分之一,用於從烏蘇里江到阿爾泰山的邊線戒備工作,其他各線的兵力亦不少。由於沿海與邊境的駐軍,均有繁重的戒備任務,中共實在抽調不出什麼機動部隊對付香港。在這種情況下,中共知不會輕易對香港採取軍事冒險行動。假若中共向香港英軍開戰,中共只能派出駐守沙頭角、深圳、淡水【HKCT註:惠州淡水】一帶的四十二軍參戰。廈門、汕頭、湛江、海南島的駐軍,因要防備「敵方」包括美軍與台灣軍隊)的登陸,無法抽出部隊參加對香港的戰鬥。內陸的軍區(如武漢軍區)亦不能給予四十二軍實際的支援,因為中共與英軍開戰後,很快即由進攻戰轉為防禦戰,武漢軍區的兵力要用於堵阻敵方逼進華中的重工業基地。總而言之,中共與英軍開戰是不可想像的。中共領導人除非全都發瘋了,否則是不會對香港採取軍事冒險行動的。

中共用於對付香港英軍的兵力有五萬人(一軍),而香港的英軍的兵力只相當於一個師,所以如果開戰,中共方面是處於主動地位。不過,駐守新加坡的英軍(原來的任務是對付印尼)五萬人,可以在三天內抵達香港參戰,這些人抵達香港後,戰爭即由防禦轉入進攻。在援兵抵達香港之前,新加坡英軍空軍可在戰事發生後二小時半飛抵香港參加戰鬥,或越過香港上空到中國大陸轟炸,換句話說,中共空軍對香港的制空權不會超過二小時半。

中共一旦與英軍開戰,打的是現代化戰爭,「人民戰爭」的理論是行不通的。從海、陸、空軍的裝備與素質來說,中共無法與英美相較量。至於核子武器,中共也還落後於英美。中共現有的導彈基地,只具備短程導彈,因此受中共核子危險的只有印度、緬甸、泰國、越南、台灣等,英美本土並不受波及。假如中共使用核武器,沖繩的美軍導彈基地便可以中程導彈發射核彈,攻擊哈爾濱、蘭州、成都、昆明、廣州圓弧內的地區。王世瑜:當然不會來的,來了也沒有多大作用。就像澳門一樣,他們是不會來的;從香港的地位看澳門事件,我們可以篤定樂觀。至於北京方面的表示,也只不過是照例的公文而已,多叫幾百次抗議,也只是抗議而已,嚇不了人。

衣其:他們口口聲聲總是說,大陸怎麼愛護老百姓,如果中共真是這麼愛護老百姓,當年我們還逃到香港來幹麼?大陸是絕不會為老百姓出兵的,也不會為幹部出兵。

項莊:新華社又怎麼了呢?奇怪,看最近的報導,新華社與此地的左報,好像分了家啦?

衣其:是呀,大陸的抗議總是只提「新華社某某記者,及其他愛國報紙記者多人」,或者就是, 「我新華社,什麼什麼?」,香港的左報,不但連記者的高姓大名沒有,就連報紙的大名也沒有,你說多慘呀!大陸根本就不把此地的左爆,當是自己人。本來,此地的大公、文匯一直就是修正主義的,很有問題,中共又不敢得罪英國人,香港的左派份子焉得不失敗?

王世瑜:怪只怪香港的左報,走的是聲色犬馬路線,而且以黃色小說和黃色架步廣告掛帥,中共怎好意思拿來宣揚呢?

丁望:「人民日報」就從來也沒有發過一張香港警察毆打暴徒的照片。由這件小事看,就可以大大放心了。其實北京政府,聰明得不得了,才不會亂來呢。

衣其:聰明?是哪一派聰明?毛林?還是劉鄧? 

丁望:不管是哪一派,都不會像香港左派分子這麼傻。

衣其:他們總是死口堅持說中共會來,就只怕如果中共真的來了,也是先鬥香港左派分子,鬥完他們再鬥我們。如果這次騷動他們真能團結工人,也不會一敗至此,由此證明他們既無理想,亦無目的,只是要搞一大番,大叫「港英必敗」,但到底港英如何才叫做「敗」,只怕連他們自己也矇查查呢。

王世瑜:換句話說,他們既要鬥倒港英,又要與四百萬市民為敵到底,如此不得人心,其不失敗,那才怪哩!

簡而清:他們不能團結群眾,原是意料中事。香港既是富人的安樂窩,也是窮人的安樂窩。誰不想在這裡吃一口安樂飯?誰樂意回大陸去過「幸福的」生活?他們被捕之後沒有一個是挺起胸膛的,個個都是垂頭喪氣的!

衣其:這次騷動,很多文人,都表現得很好。有些平時不大喜歡對政治發表意見的,這一次也出生了。

高雄:譬如簡而清兄,我平時已經很佩服他多才多藝,這次難得他一反玩世不恭的態度,也在專欄裡勇敢而嚴正的講話了,真是難得,佩服佩服。作為一個報人或文人,主要的任務是反映社會大多數人的意見,同時對他們提供事實的真相,許多人都這樣做了。

項莊:我想我們今晚的談話應該把重心多放在以後怎麼樣。香港騷動事件的來龍去脈之類,大家平時在報章也說的夠多了,不如多講講香港騷動之後,應如何善後吧。譬如鬥委們、左報們,香港政府以及香港居民應如何對付他們?那許多失業工人、迷途學生,又因當如何安置他們?

高雄:是的,過去的已經過去了,將來怎樣才是最重要的是。此次騷動,實際影響不可謂不大。有人以為:如果事件到此為止,沒有更不幸的變化,則此次騷動無疑是為香港政府以及香港居民敲響重大的一次警鐘。向來大部分人目光均極短小,以為香港千年萬代都是這個樣子的,至今方知原來不是,香港其實有很多問題。現在,騷動之後,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更多了。譬如失業問題,自是比以前更要嚴重,因為失業的人數多了,投資的人又跑了很多,資金外流,只怕香港一時不可能重現以前的繁榮!現在,不是我們大家對香港沒有信心,而是有錢佬對香港沒有信心,紛紛到外地投資,反正新加坡歡迎他們,台灣也歡迎他們。報載至今已有二一多港幣外流,其實數目可能尚不止此。無論如何,大家應該同心合力,使香港恢復繁榮。這次騷動讓大部分香港人看清楚真相,只怕他們事後又會十分善忘,很快就忘記香港是一個有很多問題、亟待解決的地方了。

項莊:有些投資是搬不走的。投資不一定是金錢。在這裡置了業,起了工廠,買了機器,就一時搬不動了。

簡而清:我卻並不如何悲觀。因為資金走了又會再來。投資的人,原就是最投機的,只要香港安定,自然會再投資。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,當初你也在香港投資,我也在香港投資,慢慢在香港投資的利潤就少了,大家投得就沒有那麼多那麼快了,因為差不多飽和了。現在投資的人少了,投資的利潤就大了。何況投資者原都帶著冒險成分,好像賭博一樣。我就不相信,以資本家們一向的精明敏銳不會嗅到香港以後發展的可能性。我相信那些資金是一定會再回來的。我對香港的確十分樂觀,這也是我至今不走的原因。

項莊:目前,騷動過後,長期的投資,大概不可能了。短期的投資,倒是很有可能的。

高雄:游資是會回來,卻要待香港長期安定之後。那就得看,香港人大家合不合作,努力不努力了。

衣其:還有一個更樂觀的看法,看中共內部一兩年內會不會大變。如果中共內部大變,香港就安定了。能捱過兩年慘淡,將來一定好轉,是絕對有把握的。

戴天:如此說來,香港的前途,與中國的前途,是息息相關的了。

高雄:這次騷動事件,要不是中共內部如此亂,危險性就大得多。

項莊:話又說回來,如果中共內部不是如此亂,只怕香港根本就不會有騷動哩。

衣其:當初壞就壞在澳門那邊騷動成功,香港這邊的左派份子眼見得逞,如何能不動心?

高雄:如果反過來是香港先搞,澳門大概就不會馬上染色。左派份子在香港也不會如此硬起來。本來,大凡搞騷動,應該先文後武才是,哪有暴動失敗之後才罷工罷市的?先武後文,不是明明白白告訴別人,陣腳已亂嗎?

簡而清:還有一點很奇怪,你說「澳葡」,可以。說「港英」,香港市民可沒有這個感覺。實情如此而大嚷打倒港英,又焉得不失敗呢?

項莊:而且港英根本就不是帝國主義,差不多全部香港居民都寧願港英留在香港。左派人士就是喜歡胡亂用名詞,以造成人們的條件反射。

衣其:當時澳門事件,香港報紙也多是同情左派的。葡國人處理這種事情,似乎是比英國差遠了。英國是該柔的時候柔,該剛的時候剛。葡國兵呢,不問情由即開槍亂放,這當然要惹人反感。如今香港卻是到了忍無可忍之時,才用武力的。

王世瑜:這次政府確是處理得十分不錯,而且極得人心,連警察、交通工友與市民間的一些成見,也因此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好轉。去年的天星事件,就比較差勁,如果左派去年乘著天星事件就搞騷動,只怕情勢會大大不同了。

衣其:如果左派去年乘天星事件搞騷動,香港人的同情心可能會放在示威者的身上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去年大陸文化大革命,雖然已然開始,却未這般如火如荼,香港左派分子自然就沒有理由搞騷動了。別以為那些過慣自由生活豪華生活的鬥委們這次很樂意搞騷動,他們也是受「文化大革命」的影响不得不如此的!他們基本上亦不想問大陸,更不願香港變色。

周青:香港的左派分子,據有些人估計,大約有四十萬哩!

簡而清:據過去的估計,香港的左派人士大概有三十萬。當然這三十萬是包括了同路人,或者在左派機構的任職者,而不是單指真正左傾人士。現在看來,不可能有這樣多了。

項莊:這大概是妻子兒女也算在內了。當初大概就是不清楚,香港左派人士到底是多是少,香港當局所以不敢輕舉妄動。後來由民意才知道,香港居民百分之九十五不是左傾,這才採取主動平亂。

胡菊人:由日本一家雜誌的分析,香港這次騷動是決計搞不起來的。該刊估計,香港人中,左派人士約有四十萬(也是把親人以及同情者包括在內),另有一部分香港人則是親台的。其餘的大多數香港人都是「生活派」,對「生活派」人士,任何煽動都沒法把他們鼓動起來的。

衣其:「生活派」這個名詞很好。香港人就是這樣,但求吃一口安樂飯。他們在暴亂中可能不安,卻是鎮靜的。他們不安,是因為暴亂妨礙了他們的生活和享樂,但要他們也參加暴亂騷動,那可比登天還難。

高雄:香港可說是全世界最大的唐人街,也是所有「個人主義」的大集中營。香港人的個人主義,當然不是政治協商的個人主義,而是每個人自己顧自己之謂。但正因為如此,無形中有了穩定力量,左派中有二三十萬人,無論如何也動搖不了幾百萬人的「散漫之風」的力量。問題就在於人人都自己顧自己,根本沒空理會你。所以這次可說是,左派一向以組織群眾起家,如今卻失敗在一群毫無組織的人手裡,這群人,不但毫無組織,甚至想組織也很難組織起來,只知吃飯、生活和享樂。殊不知,也為其這樣,共產主義的細菌才不容易,在這樣的社會裡發酵起來。

胡菊人:這話很有道理。共產主義能夠發酵,不過是利用社會上貧富懸殊的不滿,鼓吹窮人仇視富人,起而鬥之,搞到大家一樣窮。目前香港的貧富懸殊雖然也很大,但基本上在衣食住行方面,無論多窮,總不會匱乏。不管你入息如何微博,你一樣吃得飽,穿得好,有戲看,有咖啡館坐,抽煙也可以抽與富人同樣的牌子。在香港,富人與窮人區別只在於豪華與不豪華,而不在於有與無。在大陸就不同了,什麼級的幹部抽什麼煙,都分得清清楚楚,又沒有生活自由,如果要數不滿,大陸的人民才更多不滿的。何況香港不但有生活自由、言論自由、閱讀自由、享樂自由等等,甚至有競爭的自由,只要你努力,不管你出身如何寒微,也可以有出人頭地的一日,資本主義社會,本來就是這樣的,當然,香港的所謂資本主義距理想尚遠。

衣其:實在,如果有人,尤其是由大陸走出來的,住在香港,而覺得香港不好的話,他大概今生今世也不能再找到另一個可以令他滿意的地方了。可見左派人士,除了生性多事之外,這次搞風搞雨,真是給「文化大革命」逼出來的。他們難道不愛香港?可能比我們還要喜歡香港。

項莊:本來,香港存亡,最大影響是民意。今日香港三軍總司令就會發表言論說,香港居民應助香港軍警防衛香港。即是說,香港居民的民心,原是保衛香港的第一戰線。

衣其:香港一向是太安定了,幾百萬人的大城市,幾千人暴動,本來不是大事,但就由於香港一向太安定,太幸福,這個警鐘響響也好。人太多,一定有很多福利問題,無法盡善盡美,以後,香港在這方面,必須改善,再改善。工作環境、子女教育、廉價醫藥之類都要繼續改善。香港雖然沒有吃不飽的窮人,但設法讓所有香港人生活的更好,再好,那也是應該努力的事。過去香港工人的每日勞動時間,是太長了。工資酬勞,是太低了,與歐美勞動薪金相比,可說是不人道。這是首要改進的。

王世瑜:香港的勞資問題,向來是最典型的。如果經過這次騷動還不趕快醒覺改進,香港的太平不可持,香港的繁榮,亦難望維持久遠。因為工人階級在工業化的香港,應該是中堅分子。騷動之後才關心他們,本來已經遲了。

衣其兄說的很對,事實上,美國已向社會主義化的資本主義邁進,這可以從政府的抽稅,以及對工人們的福利、醫藥、失業、養老等措施得見。歐洲的許多國家,如瑞士、瑞典等國,甚至修正了的南斯拉夫,也都走向這條路線。

戴天:這次的暴動是對香港人的教育,活生生的教育,不管對左右派均是如此。對左派而言,他們會知道「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」也者,恰好就戰敗了。同時他們也不免會反省和思索,到底為什麼會戰敗?如果他們理智未泯,一定會在心底,對毛澤東思想有所懷疑。對於右派而言,也一定可以更加堅定信仰自由、民主的決心。譬比如菊人兄剛才說,香港人的貧富懸殊並非很遠,但實際上仍然有懸殊。特別是某些特權階級與一般的平民大眾。只不過,要解決類此的問題,並非要壓抑,而是要提高,因為人都有權過舒適安定的生活。

簡而清:還有必須一提的是報紙的問題。此次佐報肆意濫用言論自由,辱罵,香港政府、警察、工友及一切不支持他們的人。他們倡言要吊死戴麟趾、生劏白皮豬,造謠、誹謗、恐嚇、煽動、鼓吹,應有盡有,如果都可以平安無事,以後在香港辦報紙,是否別人也可以照樣肆意胡來的呢?

衣其:這個問題值得討論。騷動期間左派報紙太放肆了。手上拿著一張左報,如果你問我,香港有沒有法律,我一定會回答沒有!

項莊:港報輿論曾有人討論封查左報,但我以為如果封了,他們可以再出。大公報以前就給封過一次。頂多以後再出之時換過一個名字就是了。衣其:那天電台訪問,高雄先生也不贊成封鎖報。

高雄:何必封它呢?讓它自己銷路大跌,又沒有廣告,不久自然會自行自己封自己的。頂多以後又在出過第二份。反正,你封它,它會再出,你不封他,它倒閉了還是要再出。橫豎會再出,又何必麻煩封他,然後又讓他像那次「銀都戲院」被封一樣,說什麼「今天不重開,明日一定重開。明日不重開,將來一定重開。」何必呢?本來,香港法律如毛,要控告人隨時可以控告。以前對某些報紙也曾經根據法律控告他們的督印人、編輯,吊銷牌照、沒收一萬元保證金之類,又何必封他們,因為多此一舉。

項莊:不封他們也好,封了,反而使它們在一些無知的左派人士心中,成了烈士英雄。

高雄:很多工人、學生,他們都是只看左派報紙,不看自由報紙的。雖然很多工人看左派報也只看副刊小說。但偶然看看新聞版,影響也不可謂不大。我認為看左報需要兩個條件:一、身心健全;二、頭腦清楚。一般左派工人學生,身體可能強壯之極,而左傾思想已深,如何會頭腦清楚,以及心理健全呢?

衣其:本來,報紙造謠、恐嚇、煽動、人身攻擊、藐視法庭,就可以控告了。一般人身攻擊,譬如罵人做漢奸或是走狗,是可以控告誹謗罪名的,因為那已涉及私人的道德問題。譬如他們預先做定一個電版,臨時在機房換放,讓讀者以為「明報」也有一個「鬥委會」,這種偷偷摸摸的做法固然幼稚,若要控告那位搗亂者,罪名是很嚴重的。

簡而清:無論怎樣,左派報紙這次的大標題,譬如戴麟趾離港赴英之日,「XX夜報」大標題月: 「周恩來下令戴麟趾離境」。或者說什麼「你戴麟趾這樣就走啦?這是絕對辦不到的」等類口吻。又說要捉戴麟趾回來公審等等,都大大超出言論自由的限度。不過我也並不堅持必定要封。這次騷動,如何善後,才是最重要的問題。譬如,左派的失業工人如何安置,一般人都不敢僱用他們,他們很多有妻子見女,數口之家,此後如何生活呢?生活無著落,又是否會重新鋌而走險呢?

王世瑜:這確是善後的首要問題,政府應該有所措施,予以解決。不過我認為,對於造成這次不幸的罪魁禍首,實應採取主動的態度,予以徹底的「鬥臭」,以維持法紀,否則,非但法律受到嚴重的挑戰,而且也難保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騷亂。對於那些專事造謠、恐嚇、煽動、誹謗、視法紀如無物的左派報紙,我認為應該予以嚴厲的懲罰,雖然不一定封它。以法律對付他們,我相信一定收效,因為,他們也是「怕得要命」的。

衣其:香港目前的失業工人,人數到底有多少?

周青:七千人左右吧。

衣其:也不算多了。我本來以為還要多呢。

胡菊人: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。除了香港失業工人的問題外,左派學生受此次騷動影響,卻無疑比左派工人更慘。工人或者可以轉行做其他事,或者設法在左派機構中工作,但左派學生呢?他們被迫放棄會考,自絕出路,以後如何在社會立足?如何做人?他們少說也有幾千人,以至上萬吧?他們除非自動返回大陸,否則將來怎樣適應香港才好呢?

假定他們在這社會斷絕了一切出路和機會,終是社會的一個亂源。我想官校應該設法收容他們。其他私立、津貼、補助各校大概不敢收容,政府就該想辦法,特別撥出一些官校來給他們一條出路。他們好在還年輕,是不難改變過來的。起碼對他們必讀先開放門戶,他們願不願意來,是其次的問題。

項莊:是的,最佳方法,應該是疏導他們,而不是閉塞他們、趕絕他們。他們不願被疏導,才另作打算。工人、學生都是一樣,對於工人,可以藉開發大嶼山,建立另一個衛星城市,由政府自己僱用失業工人,也許,左派工人就不必面臨大量失業的危機了。如果他們有能力,還可以把大嶼山發展得好過香港。總之必須由積極方面着想,由積極方面著手。

簡而清:還有教育問題,也需同時注意。香港未能施行強迫教育,是很落後的一回事。中學不能強迫施行,小學也得強迫,事不宜遲了。許多錯誤,許多過失,本由無知做成。

戴天:事實上香港並非十全十美,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十全十美。但是香港應該有所改進才是。英國人也許以為,他們可以放棄殖民地,這便是Fair Play了。其實不然,他們的放棄是消極的,反而害了香港人。他們應該不隨便「放棄」,還要「灌溉」和「扶植」,用他們的自由民主傳統,積極的培養香港市民做獨立自主、明辨是非的人。任何把香港問題看做孤立事件的觀點都是不智的。香港的問題取決於未來的中國大陸,國際局勢也頗有影响。而唯一對香港不能置喙的,反而是居住在香港的四百萬中國人,這豈不是極大的諷刺?所以,香港的問題,如果拋除外來的因素不談,實在即是香港人的問題。假定香港人對香港問題毫不關心,從不解決,一切方案都將多餘,我們今日在此的談話也就全無價值了。

簡而清:香港政府對付這次騷動事件,態度效果極良好,是必須一讚的。當初人們總是嫌他懦弱,過分容忍,殊不知當初香港政府不知香港居民民意如何,怎樣輕舉妄動?待民意一表示清楚,香港政府的態度就不同了。再說,香港民意乃保衛香港之第一戰線,信焉。

丁望:這次香港政府對付左派,據聞原是未雨綢繆的。他們有兩個政治顧問,可說是中共專家, 「文化大革命」之前入過大陸,對大陸的政治情形、經濟情形,都相當清楚。何以會有文化大革命,他們也明白。他們清楚知道中共是不會亂用兵的。事實上,這次騷動也的確不是由中共發起,事件發生後,中共也並未大力支持。單看滋事者一個大陸手榴彈也沒有,就可以明白。英國就是由於知彼知己,這才對付這批騷動者對付得這麼鎮定而有力。

項莊:而且,澳門變色之前,香港政府一早已派人去看清楚,一早研究好將來香港左派搞事之時應如何應對的了。

丁望:主要是英國了解大陸真的亂得厲害。正是兩派當前人生死存亡的關頭,哪有空閒對外用兵?

胡菊人:香港左派人士常說香港政府壓制他們學習毛澤東思想。其實香港試過最多閱讀自由的地方,怎會壓制任何人私下學習什麼思想?他們在大會堂宣揚毛澤東思想的盛會也開過許多次。這次他們拼命說,港英「壓制」他們宣傳毛澤東思想,是有意激起大陸方面的反應。

高雄:最近大家有沒有注意兩件怪事?一件是紅衛兵要鬥臭英駐北京代辦時,中共被警察手拉手圍護英大使館,壓制紅衛兵,不許他們造英國的反。這是不是千古奇聞?在香港左派人士列隊到督轅請願、示威時,警察手拉手保護督轅,左報說這是「血腥鎮壓」。現在連北京的警察也「血腥鎮壓」紅衛兵了,他們卻一字不提!還有第二件怪事,沙頭角事件之後,中共一直沒有出面支持滋事民兵,最近並且派了軍隊到邊境去,禁止當地民兵鬧亂子,這又是不是天方夜談?

衣其:邊界事件顯然不是中共主使的,一如香港騷動事件不是中共主使一樣。也許是有些香港左派人士逃到那邊去,故意煽動,也許是當地民兵自己多事,故意搞風搞雨,算是支持一下港共,其實都是與中共旨意大大相違的。不過,當事件闖出來了,北京當局不得不發表一些言論而已。

縱觀此次香港騷亂事件,左派人士可以分作四種。第一種是為了一己利益,怕被拉回去清算,就發動此次騷動,他們是罪魁,最為可恨。第二種是比較年輕無知的,如部分左派工人、大部分左派學生,他們受毒已深,以為此次騷動是左派對,香港錯,這種人,不可恨,卻可憐。第三種是受了恐嚇,不得不參加的,他們是可憫。第四種人,卻是看風駛𢃇,以為左派勢大,連忙參加,或貪圖小利,置仁義於不顧,這第四種人,就最可卑了。這是左派方面可恨、可憐、可憫、可卑的四種人。香港人方面呢,因此引起不安或怕的要逃往別處的,原是正常表現,可以不提。有兩種香港人,卻最要不得。第一種人是對中共存有幻想的,或希望他們會成功,或以為即使他們成功了也沒有什麼不好,這第一種人不是無知,就是幼稚。第二種人,卻更要不得,他們不是希望左派成功,而是以為左派一定會成功,以為中共一定會來,這種人,最討厭,就是患了所謂恐共病。

胡菊人:對中共存幻想,或太害怕中共的人,都是患了左傾幼稚病。他們以為中共有核爆,有建設,就了不起,殊不知國家之本在於民。人民生活舒適,安居樂業,民富而後國富,才是最主要的。國家強大不強大,只是其次的事。人民叫苦連天,國家再強大又有甚麼用呢?事實上時至今日,極端的民族主義,已是很落伍的了。發展下去,只怕會變成變相的新帝國主義。現在大國小國,在某種程度上說,都是平等的,在「聯合國」都有發言權。自己國家過得舒舒服服,縱然很小,縱然沒有核爆,別人也一樣尊敬你,佩服你。只要人民幸福,國家小些又有甚麼關係呢?民為先,國為次,沒有人民,根本就投有國家。怎能甚麼都拿「國家」「民族」來嚇人,自己的人民如搞到吃不飽,穿不好,連最起碼的幸福也沒有!人民不幸福,國家又焉能幸福呢!

恐共病的人,總以左派一定會勝利為出發,於是在騷動期間內就一聲不出,明哲保身,且為這樣將來即使中共來了,自己投有反對過它,或者甚至帶過它,就可自沒事了。存有這種幻想的人,是最幼稚的。他們實在太不明白中共了。不明白在中共政權統治下的生活是怎樣的。

簡而清:香港人有一個錯誤觀念,以為什麼人來統治,只要做順民,就平安無事。他們百多年過慣了殖民地生活,三年零八個月又淪陷日本,讓日本人統治過,可說做順民已成習慣,以為誰統治都是一樣,循規蹈矩就成了。

項莊:是呀,很多人以為,只要不動,就沒事。「我係做生意嘅,邊個來都係一樣做生意之馬。」

簡而清:人們以為不管誰統治香港,做個順民頂多生活差一些,決不會死。誰知中共到來,就必然大家都死。每一個人都會給鬥垮鬥死。他們就是要永遠鬥爭,剩下兩個人也要你鬥我,我鬥你,鬥個死活。

王世瑜:在中共統治下,也許永遠無罪的,就只有毛澤東一人。而在「毛語錄」裡所提到的,全都是叫人如何去破壞、鬥爭,卻沒有教人如何去建設、創造更好的世界,雖然也描繪了一個美好的願景,但那也只是遠景而已,至於如何切實的去實現,用什麼方法去實現,卻隻字不提,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。這就是所謂「偉大的空話」,騙騙人而已!向中共的「文化大革命」,舊的是破除了,新的卻未見創立,有的只是一本毛語錄,僅此而已!香港的騷動也如是,鬥敗了港英,又如何呢?市民們不知道,大概鬥委老爺們,也不知道!香港人經過這次教訓,應該清醒過來了!

高雄:其實一個人活了這麼大把年紀,怎麼會沒犯錯誤呢?幾十年,前言不對後語,也是很平常的事。何況毛澤東思想是並無思想體系的,只是文字流暢,節奏分明,聽來相當悅耳。分別看還可以,不會有大錯,全看矛盾就多了。有些字句,根本既籠統又模糊,自己可以用,敵人也可以用。還有呢,「毛語錄」舊版本就有過稱讚劉少奇的話,新版本卻都刪去了。以毛思去批判毛思,只怕連毛澤東本人也犯錯誤了!中共的文化大革命也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,如此下去,下一代的技術水平,我看最少將倒退五十年。下一代中國人,可能什麼也不懂,只懂毛語錄了!

胡菊人:他們也有自知之明。所以這次「文化大革命」十六條規定,不許碰科技人才,現在的科學技術人員大概還沒問題吧。

簡而清:但他們也會老死的呀。將來接班人沒有了,怎麼辦?假如因為文化大革命,中國的現代化要落後五十年,中共就是歷史罪人。

衣其:再談回香港問題吧,此次事件香港的正義交通工友們,真是可敬!尤其是巴士電車的司機,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為市民服務,平時他們薪金本就不高,真難得他們能在危難的時候,堅定不屈。文天祥說「士窮節乃見」,巴士電車工友們,真乃正義之人也。

胡菊人: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說,此次騷動,對香港可能也有好處。很多本來可以再改善的事,現在一一看清。譬如交通工友以及勞動階級,必須再提高生活水平,設法加薪,增加福利保障等。巴士工人最近也增加了薪金。經此一役,香港人的警覺性也應說相應提高,明白了個人自己的事,與整個社會是息息相關的。這樣人們就不會在自私自利。私人生活十分個人主義是可以的,但面對整個社會的時候就不能自私自利。如果這次騷動果真能使香港人醒覺過來,那正應了毛澤東的話:「被敵人反對是好事,不是壞事。」如此次騷動平安無事,香港安定下來,香港自身的潛力是一定會在半年一年之內馬上恢復過來的。其實,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問題,都有困難,騷動暴動更是司空見慣,香港過去不過是太安定而已。我深信游資是一定會回來的。資本家們到別地投資,慢慢一定會發覺,香港還是安如磐石。

項莊:平定之後,也許香港可以考慮一下政制問題了。

胡菊人:其實,英國也早就放棄了過去的殖民地思想了。殖民地已差不多全部獨立,英國甚至曾撥款一千六百萬鎊,幫助尼日利亞建設。英國早已是沒有資格算得上是帝國主義國家了。左派人士亂用名詞,煽動無知群眾,其實,目前英國「日不沒國」的地位早已不存在,要放棄香港,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他們這次不放棄香港,是由於太了解中共,同時,香港是不能孤立起來看的,因為香港,事實上也不單單只是英國殖民地那麼簡單,它的重要性是國際性的。

衣其:事實上,香港保持自由,對中共更有好處。

胡菊人:中共一直說,香港是中國的領土,其實經濟上他更寧願香港維持現狀。在大陸上,根本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開放為自由貿易港,有人說中共將要開放上海天津,以代替香港,根本是無稽之談。如果這樣,中共真是修正的太厲害了。

衣其:為了面子,中共卻一直都把香港新聞當成國內新聞廣播。有一次我聽大陸電台,收「世界新聞」想聽聽一點,關於香港的事,聽沒聽去也聽不到,正在奇怪,原來他們報告國內新聞時,香港就給包括在內了。但中共也是最現實的,他們甚至連新界也不想收回,遑論收回香港!人們這次常問中共會不會收回香港,這個問題再無聊也沒有了。

簡而清:丁望兄最初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,中共防蒙修、蘇修,防印度,防越南美軍,防台,更重要過對付香港,何況香港對它有利。項莊兄在他那本小冊子(按:指「香港的前途」)裏說越南的美軍主要用來對付中共,也是很有道理的,幾時見過區區小仗,要派那麼多大軍?而且死了十幾個人,又大嚷傷亡慘重。美國不會這樣傻,四五十萬兵還不够,還要再加十萬。

衣其:聞說最近北越反毛也反得很厲害。中共是越來越少知己了。越南美軍增兵,中共北越不和,香港就更穩定。

項莊:最近以色列打勝仗,香港也託庇不少。可見世界問題,真是經常牽一髮而動全身。

高雄:還有台灣,最近對香港同胞也好像大為眷顧起來了。他們一方面歡迎香港同胞到台灣投資,那固然是另有作用。另一方面,最近聞說香港食無豬,用無水,也大運生豬前來,而且說可以運水來香港了。這是何道理?香港暴動了兩個多月,現在才說支持香港居民,也是奇怪。

本刊編輯部: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。很多謝各位在百忙中,在動亂中,也撥冗來參加這次座談會。今晚大家對香港前途,均充滿信心,我們深信只要每一個人香港人都從此醒覺,共同努力,香港是一定會很快再繁榮起來的。讓我們人人以此自勉。謝謝各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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